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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章 烈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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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平川來了。

他知道自己這口大煙癮是討了霍相貞的嫌,所以平時霍相貞不招呼他,他從不主動往小叔叔跟前湊。如今聽聞霍相貞居然開始賣汽車,他才糊裏糊塗的大著膽子來了。畏畏縮縮的在霍相貞面前一坐,他像個大號受氣包似的,拱肩縮背伸著脖子,甕聲甕氣的喚了一聲:“叔。”

他不出現,霍相貞永遠想不起他;他出現了,霍相貞才記起自己還有這麽個大侄子——這侄子其實也是命苦,當初霍老爺子十三歲的時候,和家裏一個有名的浪丫頭偷偷好上了。等到霍老爺子的娘棒打鴛鴦之時,浪丫頭已經有了身孕。

丫頭的名聲太糟糕,是絕不能升格做姨娘的,所以生產之後便被遠遠的打發了。留下的孩子成了難題——庶長子,娘是個丫頭,爹只有十四歲,聽著就夠丟人現眼的,而霍家又是個體面人家,霍老爺子將來怎麽結親呢?

當然,霍老爺子長到十七大八之時,也照常娶了門當戶對的小姐,但是又仿佛克妻一般,霍夫人在他府裏總是七病八災的不能長壽。霍老爺子每隔些年便要張羅一次續弦,奔四十的時候才得了霍相貞。對待家裏這位庶長子,霍夫人們是統一的不承認,而庶長子自己也不做臉,十幾歲時效仿了他的老子,也和丫頭好上了,結果弄出了個霍平川。從這開始,霍老爺子定了規矩——少爺身邊,不許放丫頭!沒過四十的老媽子,也不行!

爹不算正牌少爺,並且身體虛弱死得早;霍平川自然也當不成長房長孫。家裏唯一的大少爺是霍相貞,霍平川就成了個不當不正的侄少爺,小時候還被奶媽子虐待過,嚇出了個又呆又怯的性子。霍老爺子早就看他沒出息,所以只是豐衣足食的養著他;霍相貞也知道他是爛泥扶不上墻,但是給他放了個旅長,以為他受了錘煉,興許會有進步;哪知他把好好一個旅管得人仰馬翻,並且全旅上下的人全敢欺負他。

霍平川也明白自己上不得臺面,所以說話不敢看人,只是盯著地面嗡嗡隆隆。霍相貞問他“最近還好?”,他從嗓子眼裏往外咕嚕聲音,像是連嘴都不敢張:“就是在家呆著,有時候和萬三談談。”

霍相貞楞了一下,隨即反應過來,萬三是萬國盛。

霍平川這時又開了口:“我聽說……叔把汽車賣了。”

霍相貞一皺眉毛,心想這真是好事不出門、壞事傳千裏:“你也聽說了?”

霍平川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只淡綠色的印花大信封,畢恭畢敬的欠了身,雙手送到霍相貞面前:“這是……侄子孝敬您的。多是不多,反正……就算……”

他囁嚅著開始語無倫次,而霍相貞拿起信封捏開一看,只見裏面是挺厚的一沓鈔票,也不知道是多少錢。

把信封原樣的推回了霍平川面前,霍相貞難得的對他笑了一下:“不必,我以後不大出門,留著那麽多汽車也沒用,賣了倒利索。你的心意我領了,錢你拿回去。”

霍平川很怕他,不會和他你來我往的推讓,像安德烈學說中國話一樣,他把嘴唇無聲的動了動,高大沈重的身體在沙發裏又扭了扭,屁股把沙發上的繡花坐墊擰了個一團糟。

霍相貞等了片刻,見他只是扭,就又開口問道:“你還有事沒有?”

霍平川恍恍惚惚的哼道:“沒有了。”

用汗濕的大手抓起了信封,他很窘迫的起身告辭,然後像要散架子似的,他晃著大個子,一路東甩胳膊西甩腿的走了。

霍平川剛走不久,萬國盛又來了。萬國盛和霍平川正處在了兩個極端,一張嘴就是滔滔不絕。霍相貞聽到後來,被他吵得心亂如麻,頗想一腳把他踢出去;而安德烈在門口聽了個瞠目結舌,忽然感覺自己連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了。

及至把萬國盛也敷衍走了之後,霍相貞擡手捂了眼睛向後一靠,陷在沙發中一動不動。他不過是賣了自家幾輛汽車,但是看今天的情形,倒像是整座北京城都知道了。賣幾輛汽車都能如此,將來自己若是有了別的動作,又當如何?

橫豎就是千萬別輸。成者王侯敗者賊,自己輸了敗了,如今窮得鬧了笑話,也沒辦法,也是自作自受。

霍相貞賣掉汽車之後,手裏還剩了點餘錢。他知道錢是能夠生錢的,但到底怎麽生,他不懂。做生意或許也是條路子,可霍家祖輩為官,經商總像是掉了身份,況且他也不會做生意。想要在誰家的買賣中入一股子,眼前又沒這樣的門路和機會。思來想去的,總像是走投無路,一口氣嘆出來,他決定得過且過,不想了。

無所事事的混過一天,他晚上早早的上了床。手裏拿著一本舊書,他先是鬧失眠,無論如何睡不著;後來糊裏糊塗的入睡了,卻又睡得雷打不動,死了一般。安德烈半夜上來拼命搖撼了他,他也不醒。安德烈急了,湊到他的耳邊大喊了一聲:“啊!”

霍相貞一個激靈,猛然睜了眼睛:“幹什麽?”

在壁燈黯淡的燈光中,安德烈一臉惶恐的對著他吼:“火!花園,火!”

霍相貞的眼睛越瞪越大:“火?”

安德烈急得舌頭不當家,只好擡手往窗外指:“起火了!”

霍相貞當即披著睡袍下了床,趿拉著拖鞋向外疾行。迎著寒風剛一出樓門,他便看到了半邊天的紅光。家裏的衛士們一窩蜂的全出來了,李副官帶著哭腔跑向了他:“報告大帥,是花園子著了!已經給救火會消防隊打了電話,說是馬上就到!”

話音落下,一名衛士且跑且喊:“來了來了,水龍來了!”

與此同時,遠方隱隱傳來了軍號聲和警笛聲,聲音橫貫夜空,震得人越發恐慌淒惶。霍相貞邁步往後頭園子的方向走,走到半路,卻又被一群衛士攔了住:“大帥別過去,火勢太大了!”

霍相貞揪住一名衛士急問道:“會不會燒到小院兒?”

衛士知道他問的是他夏季居住的一院房子,當即答道:“大帥,懸哪!今夜風大,火苗子正往前頭卷呢!”

霍相貞轉而抓住了一名大個子衛士:“鞋脫了給我!”

衛士莫名其妙的脫了鞋,而霍相貞穿了他的鞋,隨即撞開人群,拔腿便向前方跑去。衛士們怔了一瞬,立刻向後飛奔去追,可霍相貞腿長步大,已然一頭沖入了夜色濃煙之中。

穿過幾重月亮門,霍相貞一路跑進院子。不假思索的闖入客廳,他伸手去開電燈,但是電線大概已經受損,開關被他拍得劈啪作響,房內卻是始終一片黑暗。借著窗外遙遙的火光,他先從多寶格上拿起了一只白玉老虎——這老虎鎮紙本是白家的東西,不知何時被他借了不還,少年時代一直用著。一手托著白玉老虎,他六神無主的在房內轉了一圈,末了又跑到立櫃前打開櫃門,從裏面翻出了他和白摩尼的合影。能掃落葉的秋風是最厲害,外面忽然“呼”的起了一陣風聲,房內立時亮了,是火舌已經舔到了花園邊緣,馬上就要越界。

小院是霍相貞從小住到大的,他對其中的一磚一瓦都有感情。可是如今情況太危急了,他沒法在這個時候細細的搬家。帶著老虎和照片,他轉身跑出了門,空氣已經不覆往昔的寒涼,灼熱的直烤人臉。越往院門走,臉上越燙得疼。霍相貞不敢停留,可是剛剛跑了幾步,忽聽後方“轟隆”一聲巨響,不知道是園中哪一處建築被燒塌了。

他下意識的停了腳步,回頭去看。沖天的大火鼓著熱風騰著火球,當真是烤紅了半邊夜空。水龍四面八方的射入火中,絲毫看不出滅火的效果。而衛士們沖向火場,開始和消防隊一起鑿墻扒房,要把大火截在園中。

霍相貞站在高處,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小院兒被人蠻暴的胡亂拆了。手裏緊緊攥著那只白玉老虎,他感覺是有人拽了自己一下,但是紋絲不動的站住了,他不肯走。

他是在給他的院子送終,院子沒就沒了,將來即便重建,即便重建得一模一樣,也總和老房子不是一回事,況且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力量重建一院房子——現在他根本就是在對付著活。

正當此時,又有人拽了他的手臂。他回過了神,扭頭一看,卻是很意外的看到了顧承喜。

顧承喜是西裝革履的打扮,小分頭還抹了油,不知是午夜時分從哪裏回來,或者要往哪裏去。深秋時節,將要入冬了,霍相貞卻只穿著一身睡袍站在風裏看火。顧承喜心想你先前是不知道疼,現在也不知道冷了?

霍相貞見了顧承喜,反倒是清醒了一些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顧承喜還握著他的手臂不肯松:“我在路上見你家裏著了火,就硬闖進來了!”

霍相貞垂下眼簾,望向了他的手:“沒大事,快撲滅了。”

顧承喜上下打量著他:“你回屋去,我替你盯著!”

霍相貞感覺他這話簡直是匪夷所思,偏巧李副官此刻也跑了過來,看了顧承喜一眼之後,他氣喘籲籲的說道:“報告大帥,火路截住了,大帥請回房歇著吧!”

霍相貞一點頭,然後轉向顧承喜說道:“我不盯著了,你也回去吧!”

顧承喜不置可否的看著他,他那睡袍是胡亂披上的,腰間的帶子松了,敞開前襟中露出了一大片赤裸胸膛。他想這胸膛應該是被自己親吻撫摸著的,而不該是被冷風吹被烈火烤。這麽好的身體不被欣賞不被憐惜,平安知不知道自己是在暴殄天物?

霍相貞沒等到他的回答,於是自顧自的先走了。他在前面走,顧承喜在後面跟。霍相貞進了小樓,他也跟著進;霍相貞上了樓梯,他也跟著上。霍相貞自顧自的把照片和白玉老虎全放置在書房櫃子裏,然後回身面對了顧承喜:“走吧,不要來了。”

顧承喜進退兩難的站在了他面前,聲音很低的說道:“我愛你,你再給我個機會好不好?”

霍相貞一搖頭:“我不是你的同道中人,我也成不了你的同道中人。”

顧承喜的心冷了一下,看他是塊囫圇的頑石,連道縫隙都不給自己留:“什麽意思?你是恨我帶走了白少爺,還是恨我加入了革命軍,還是……嫌我是個男人?”

霍相貞直視了他的眼睛:“都有。”

顧承喜硬著頭皮說話:“我是對不起你……可來日方長,你總得給我時間和機會,我才能改正學好。要說你嫌我是個男人——馬從戎不也是個男的嗎?”

霍相貞從小到大,看慣了馬從戎,已經看不出他的美醜。如果顧承喜不提醒,他也不會特地去想對方是男是女。顧承喜的話讓他楞了一下,隨即他忍不住冷笑了:“怎麽?你還想逼我給你個理由不成?”

顧承喜也急了,急的同時壓著脾氣,生怕說話沒輕沒重,會得罪了霍相貞:“憑著我這一片心——這麽多年了,我想你都想出了心病。你權當是可憐可憐我不行嗎?”

霍相貞聽到這裏,忽然就怒不可遏了!

擡手狠狠一拍寫字臺,他大聲質問道:“你一片心?你有什麽心?革命軍對我趕盡殺絕的時候,難道隊伍裏沒有你的兵?現在我不和你合作,還必須給你列個一二三四五的道理緣由嗎?顧承喜,你當你的新貴,我做我的孤臣!你我井水不犯河水!要找相好的你出去找,別到我家裏惡心我!”

顧承喜被霍相貞罵楞了。無言的舔了舔嘴唇,他緩緩的點了頭:“好,平安,好。我往東說,你往西說。我快要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了,你他媽的說我惡心。行,不用你攆,我自己走。”

說完這話,他一扭頭推開房門,走了個頭也不回。而霍相貞扶著寫字臺,彎了腰還在喘氣。顧承喜的出現像條引線,引爆了他心中藏著的火藥庫——那園子能是自己燒的?就算是自己燒的,傍晚還太平無事呢,能一下子就燒到這種程度?他剛下臺幾天哪,已經有人要燒他的宅子了!

淩晨時分,大火終於熄滅,救火會消防隊一起撤退了,煙熏火燎的衛士們也各自回了房休息。霍相貞穿戴整齊了,帶著安德烈去了火場。

偌大霍府,半宅焦土。幾乎和霍相貞同齡的花木們全成了灰燼,幾座亭臺和一座花廳也坍塌成了漆黑的廢墟。地面滾燙的,幾處還升著裊裊的青煙。天上飄了細細的雨夾雪,霍相貞一路磕磕絆絆的走,安德烈虛虛的伸了雙手,隨時預備著扶他一把。

走到花廳的斷壁殘垣前,霍相貞不走了。

不走了,再走下去,看到的也還是這種淒慘情景。

霍府的火災上了報紙,一天之內,傳得全城皆知。

顧承喜看到了報紙,留在北平的連毅也看到了報紙。拿著報紙進了屋子,他把報紙卷了個卷子,然後用它一抽李子明的後脖頸:“真壞!”

李子明坐在一把太師椅上,低頭擺弄著一根雪茄。隔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方桌,坐著白摩尼。欠身從連毅手中奪過報紙卷子展開了,他瀏覽了上面的新聞,同時就聽連毅笑問自己:“兒子,你說這小子損不損?”

白摩尼把報紙往後一扔,然後從香煙筒子裏抽出了一根香煙:“損唄!缺他媽八輩子德了,有娘養沒爹教的下作貨,你也不管管他!”

李子明扭頭看了白摩尼:“你再說一遍?”

白摩尼一手夾著香煙,一手去摸洋火盒,同時隔著桌子向他探了頭,從雪白的牙齒中向外擠字,擠得清清楚楚惡狠狠:“我說你有娘養沒爹教缺了八輩子德,這回聽懂了沒有?”

連毅溜達到了李子明身邊,伸手一捂他的眼睛:“子明,別瞪他。你這麽大的人了,和他一般見識?”

白摩尼撲哧一笑,順勢給自己點燃了香煙,深深的吸了一口,他噴雲吐霧的罵連毅:“老不正經的,上梁不正下梁歪。”然後他往地上彈了彈煙灰:“哎,給我點兒錢,我要出去玩兒!”

連毅用大拇指向後方的門簾子一指:“裏屋有錢,自己拿去!”

白摩尼把半截香煙往煙灰缸裏一扔,又攥拳頭捶了捶自己的左腿:“一變天就腿疼,疼得我走不動。老不正經的,你過來背我進屋!”

連毅俯身把下巴抵上李子明的頭頂,又用手臂環了李子明的脖子:“我?我不能白勞動。”

白摩尼笑道:“滾!你不背我,讓子明背我。子明肯定願意,我拿了錢就走,正好給他騰地方!子明,我沒說錯吧?你是不是想老不正經的都要想死了?”

李子明掙開了連毅的束縛,一言不發的起身走過去,把白摩尼攔腰抱進了裏屋。

不出片刻的工夫,白摩尼出了門。坐在汽車裏,他讓汽車夫把汽車開到了霍府。

汽車不停,單是圍著霍府慢悠悠的兜圈子。他趴在車窗上,一眼不眨的望著霍府被火燒黑了的高大後墻。他想大哥和自己也許只有一墻之隔。一墻之隔,卻是這樣難以逾越。

相見時難別亦難,別後再見,難上加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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